西门重遂在昭阳殿外静静等着。邵树德入宫面圣,他本是不同意的。因为其中蕴藏了一个巨大的风险,那就是圣人有可能将其拉拢过去,转过来对付北司。
邵树德的诉求,他非常清楚,那就是不要给他惹事。他得了渭北、泾原,应是要回灵夏休整了。李克用遭数镇围攻之事,他看在眼里,有此担心实属寻常。
而若说如今朝廷想要哪个藩镇覆灭,不消多说,就是朔方镇了。原因很简单,离得最近,随时可能叩阙。
西门重遂的价值便在此处。而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价值,利用得非常好,按理来说邵树德不会抛弃北司诸官,可凡事就怕万一啊。
真是多事之秋!
西门重遂年纪大了,站了一会就有些累,于是让人搬来椅子坐下。
这两天宣武朱全忠上奏,求任盐铁转运使。呵呵,这是想要朝廷的财权呢!
幸好宰相们没傻到家,震惊之余,直接一口回绝:“朱公需此职,非兴兵不可!”
这事,西门重遂是乐见其成的。
南衙每与一个强镇闹翻,他们北司就安全一分。
西门重遂早就看出朱全忠也不是啥好鸟,可笑圣人还一直觉得他是忠臣。
这世道,哪来的忠臣?即便之前再忠,现在也都有想法了。
西门重遂又往昭阳殿的方向看了看。
虎背熊腰的军士持槊肃立。他们只听邵树德一人的,即便天子当着他们的面下令,也得先看一眼大帅同不同意。
在跋扈武夫的眼里,天子本来就算不得什么。
刘季述匆匆走了过来,禀报道:“孔纬已经出京。”
西门重遂点了点头,道:“到蓝田时,找人携诏而至,赐死。”
“徐彦若……”刘季述又问道。
“放过他。”西门重遂咬牙切齿地说道。
刘季述正待离开,西门重遂又喊住,道:“你去一趟华州,找王卞,就说朝廷欲授他镇国军节度使之职。但也得干事!如果有南衙使者前往汴州,宿华州驿站时,立刻报来。”
华州有好几个驿站,通往各个方向,规模都“雄壮”。朝廷公干使者,必然会在这些驿站内食宿。
刘季述点了点头,飞快离去。
……
“诛杀宦者,非国之福也。臣请陛下宽心,若中官跋扈,轻慢圣上,只需一封诏书,臣便领兵亲至。”邵树德回道:“今国祚未安,实不宜生事。”
“宦官之罪,罄竹难书,讨之有何不对?”
“若有罪便讨。全忠未得诏令,擅攻郓、徐,朱瑄、时溥有何罪耶?全忠侵攻,陛下何不讨之?臣愿出兵。”
崔昭纬噎在了那里。这邵树德胡搅蛮缠,朱全忠确实未得朝廷诏令,擅自侵攻天平军、泰宁军、武宁军,但——但他就是忠臣啊。
你怎么不提你的义兄李克用?赫连铎有何罪?李克用不也擅自讨伐了?
圣人在一旁也被邵树德的思路带歪了。
仔细想想,邵树德确实挺守规矩,每一步都有朝廷诏命,竟然从未逾越过。即便兵进河西,也是以河西观察使的身份,还收复了河陇失地,造就了先帝“中兴”的气象。每年贡赋从来不缺,这次更是击退泾原乱师,有擎天保驾之功。
在天下人眼里,这岂不是大大的忠臣?
但现在不是论对错的时候,论的是立场!
“陛下、崔相。”邵树德起身行了个礼,又坐下,道:“臣闻全忠围泽州甚急,且潞州已下,屡次表请朝廷择重臣出任潞帅。朝廷不妨许之,泽、潞富庶,若能归国家所有,岂不大善?臣愿遣一队人护送潞帅之官。”
崔昭纬无语。
那朱全忠得了泽、潞,如何肯给朝廷?也就是装装样子,你若真派人去,那才是傻了。
说到底,还是不愿杀宦官,顾左右而言他。
“灵武郡王与宦官沆瀣一气,忤逆圣主,难道不怕天下非议?”见邵树德水泼不进,崔昭纬也不得不加重语气,说道。
邵树德霍然起身,君臣二人一惊。
“陛下危急之秋,臣来救驾,既安之后,罪我忤逆。海内手握雄兵,窥视四方者不知凡几。全忠屡攻郓徐,克用数伐大同,行密侵夺宣歙,此皆忠臣耶?有朝一日,汴、晋之师入关中,名城大邑,荡为丘墟,王室不宁,再度播迁,臣实不知勤王之师从何而来。”
“臣亦知陛下有中兴之谋,欲简拔奇材以为股肱,然采群小之论,登无用之徒,恐非中兴之术。”
听闻此话,崔昭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。
朝廷眼里的大忠臣,被邵树德贬得一文不值,偏偏你还找不到错处。
圣人亦沉默无语。不知道怎地,他突然想起了裴氏,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。但既然已经“暴毙”,便暴毙了吧,即便活着回来,也只会让大家尴尬。
他突然感到有些意兴阑珊,确如邵树德所说,朱全忠似乎也不怎么像忠良的样子。关中若有事,还真只有邵树德可以救驾。
这天下,还怎么中兴?
史官默默站在一旁,似乎已经入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