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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巧姐儿李纨进京,宝钗已死于寒冬雪地,雪雁不由得吃了一惊,随即叹息不已,艳冠群芳的十二钗之首竟然去世了?金簪雪里埋,果然是应了判词所言么?
巧姐虽也应了判词,却远比判词上所言过得好,这也是因为凤姐早有预备的缘故。
雪雁看着巧姐,问道:“宝二奶奶身在金陵,如何这样年轻就没了?”
算着年纪宝钗与自己同龄,自己尚是芳华,宝钗怎么竟死了?虽荣国府早已败落,但祭田尚在,不缺糊口之食,宝钗本身又是个极精明的女子,断不该早早亡故,除非是病死。
想到这一,雪雁凝了凝神,果然听巧姐儿叹道:“祖母写信给二姑姑,宝二叔叔走后不久,宝二婶婶旧病复发,凭是什么名医药方都治不得,若有从前吃的冷香丸倒好,只是片家境败落,哪里还吃得起冷香丸?故咳嗽了几年,一病去了。”
巧姐儿年纪虽,却经历了世态炎凉,经过富贵,吃过苦头,若没有刘姥姥,只怕她的下场比宝钗还不如,哪里有今日夫妇和乐之喜。
雪雁暗忖,宝钗吃冷香丸才能治好的病,实际上她觉得冷香丸治标不治本,只是压抑着从胎里带来的热毒,配那么一料丸药,稀奇古怪倒也罢了,雨水雪水花蕊儿这些还能找得到,不过费几年工夫,难得的却是那一包异香异气的药引子,没有药引子,什么都药都配不成。落魄之家,失夫之妇,无引之药,无不昭示着宝钗的种种不如意。
当年雪雁私下就曾经过,黛玉身娇体弱,虽是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,但是人参肉桂燕窝易得,只要不受气,从年轻时开始保养,总能调理得好,这些年黛玉可不是好得七七八八?而宝钗则不同,没有了药引子,家里又没有钱,拿什么来治病?
没想到,自己竟一语成谶。
叹息了几句,雪雁撇开宝钗,问道:“珠大奶奶进京了?几时的事儿?”
巧姐儿想了想,方道:“只听二姑姑起过,兰哥哥已经做了官,故珠大伯母进京来替兰哥哥打,虽与我们并无甚往来,倒是和二姑姑通过书信。”
乍然听到贾兰已经做了官,雪雁不免有几分惊奇,沉吟道:“兰哥儿做了官?想是从军罢?”贾家犯了事儿,即使李纨是节妇,贾兰也不能从科举,幸而李纨娘家人尚在,其父虽称不上桃李满天下,但曾为国子监祭酒,学生极多,荐举贾兰从军亦不失为一条出路。
至于巧姐儿所李纨和她没有来往,雪雁觉得此举虽稍嫌凉薄,却在情喇中,也难为李纨一个寡妇人家,含辛茹苦地抚育儿子。
巧姐儿觉得自己如今日子过得极好,虽没往年的富贵,却更显得安乐祥和,倒也不羡慕李纨母子,不准李纨母子还没自己过得自在呢,头道:“正是。二姑姑,兰哥哥和菌哥哥文武双全,既不能科举,便都从了军,在军中敢拼杀,况且兰哥哥又是读书识字的人,因军中兵士多不识字,故兰哥哥很受上面倚重,已经升了七品。”
雪雁听了,头不语。
巧姐儿又道:“姐姐回京了,不知林姑姑现今在西海沿子可好?林姑姑自打出了京,一去就是六年,竟不曾回来一次,前儿去看我妈,还听我妈念叨着呢。”
提起黛玉,雪雁脸上便堆满了笑意,离开西海沿子进京时她最不舍得的就是黛玉,也不知道周白的身子骨现今如何了,不觉十分挂念,道:“我们姑娘一切安好,我来时还提起诸位奶奶姑娘哥儿们,心里惦记着大伙儿。”
她本想王夫人已死,但是想到贾兰如今蒸蒸日上,一旦王夫人亡故后的消息传来,势必要回乡守孝,一去三年,少不得断了青云路,便将此事吞咽了下去。
雪雁也想到了别人,薛蝌做生意时,时常来往于西海沿子和金陵、京城一带,若是有心,他们未必不会不知道王夫人已去,只是她却不知薛蝌本不是多嘴多舌的人,况且王夫人重罪缠身,死于流放之地不是什么好名声,故薛蝌未曾过。
巧姐儿不知其中的缘故,感激道:“如此甚好,我们在京城也便安心了。”
他们家这些年全凭着亲戚的余荫得了平安,尤其是黛玉,不然早就被人惦记着了,贫寒之家,有几个家业,她又生得齐整,头两年不是没人打过主意,幸而迎春来过一回,浩浩荡荡的官家太太,威仪天成,贾芸夫妇也常来探望,方令先前打主意的人息了心思。
旁边的赵云早命厮请了板儿过去跟前,彼此见过后,询问他的学业,板儿进出过荣国府,如今长大了,又读了书,倒也不胆怯,且他也知道赵云曾经中过举人,现今又是丁忧的官员,忙毕恭毕敬地回答,口齿清楚,谈吐有致。
巧姐儿见状心喜,赵云和雪雁都是有能为的人,得他们青睐自然好处极多。
世事无常,令人感慨万千,谁能想到他们竟换了一个过子,昔日的主子锒铛入狱的有,沦落乡野的有,早早亡故的也有,赫赫扬扬的百年大族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,而那时的丫头却凭着自己的本事步步高升,成为今日的四品诰命。虽然赵云因面容毁损之故,一生官职止步于此,但是一般四品官员又哪里比得上赵云和雪雁夫妇的人脉。
重阳节后,巧姐儿同婆婆上门拜见,雪雁招待得十分周到,又想到板儿现今在家苦读,央赵云修书一封,荐举他到一位极有名的大儒那里读书,王家现今有一子家业,也供应得起,自是感恩戴德,倒与赵家时常来往,此乃后话不提。
却雪雁一家至傍晚下山回家,各自回房梳洗,便有人来请赵云并赵麒一同过去。
赵云和雪雁相视一眼,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么?
雪雁眼珠一转,赵云不好开口,便由她询问请赵云父子过去做什么,她开了口,来人自然不好不答,可巧来的是赵家本家的一个子侄,忙道:“听是宫里娘娘的娘家侄子,来了咱们这里,听闻叔父的名声,特特来请叔父和麒兄弟过去一会。哎哟哟,好大的排场,锦衣玉带,浩浩荡荡的,叔父如今做了官儿,也比不得他们排场大呢。”
赵云眉头一皱,心中虽怒,面上却不显半分,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。
雪雁听了,忙问是哪一家娘娘,当她听是德妃的娘家侄子韩旭,今年不过七八岁年纪,正是九皇子的伴读人选,便猜测到了韩旭的来意,幸亏她先前得了于连生透露出来的消息,无论德妃和韩家如何谋划,当今都不会赵麒为九皇子的伴读。
别赵云只是寻常的四品官儿,便是封疆大吏,他们也不想涉足夺嫡之争,从龙之功固然能够平步青云,但若没有看准,被新帝忌讳,却是灭之灾。
赵云淡淡地道:“替我告罪一声,如今热孝在身,实不能赴宴吃酒玩乐。”
读书之人本就有一腔傲气,韩旭虽是德妃的娘家侄子,出身世家,但追根究底,就是个白身,既无功名,又无官职,不他正在守孝,便是已经出了孝,也没有他去给一个白身作陪的道理,更何况他和雪雁同心,不愿涉入夺嫡之争。
看到来人颇是为难,雪雁听出赵云语气中的不满,她心中也有些恼意,但是却不能平白无故得罪了人,毕竟阎王好见鬼难搪,忙婉转解释道:“好侄子,好歹替我们在贵客跟前赔个不是,按理原不该辞的,只是你叔父实在去不得。”
见他面有不信之色,雪雁不急不缓地道:“你也知道我们一家千里迢迢地从西海沿子急急忙忙地赶回来,昼夜兼程,到家头一日你叔父顾不得歇息便守在老太太灵前,不论昼夜,草席砖枕,受了寒气,吃了几日药才好些,只不敢让外面知道,不料今儿陪我们娘儿们几个上山,偏又吹了风,有些儿咳嗽,正想着再抓两剂药煎了吃呢,可巧你来了。”
赵云虽然做了官,赵家本族倒不是十分害怕,毕竟是自家人,老族长并族老们也能他几句,但是对于雪雁他们却是敬到了十二分,谁都知道她话比赵云还管用,故只得应了这话,回去禀告正陪着韩旭的镇上大人物并族老们。
赵老族长等人听了,忙向韩旭告罪。
他们已经陪了韩旭一天了,韩旭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询问赵云父子,老赵家才兴旺起来,凭什么得到娘娘侄子的青睐?赵老族长上了年纪,也不懂京城里的尔虞我诈,但是他眼明心亮,他们老赵家就出了赵云这么一个人尖儿,为人处世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,既然不愿结交宫里娘娘的侄子,必然有自己的用意,故言辞十分谨慎。
韩旭不过七八岁的年纪,纵然聪慧无双,亦年幼气盛,见赵云父子油盐不进,老族长话也颠三倒四,没有半句有用的消息,脸上登时流露出三分不悦来。
赵老族长心中暗暗叫苦,幸而他人老成精,挑些好话奉承。
韩旭哪里是赵老族长的对手,不多时便消了气,心下却越发拿定了主意,赵云父子不知好歹,更该将赵麒放在眼前,到时候做了九皇子的伴读,还怕九皇子不替自己出气?因此,竟而要在镇上住几天。
雪雁知道后,忙与赵云商议。
赵云道:“先前同老师定了,重阳节后让麒哥儿过去跟老师读书,既然他们来势汹汹,咱们且避一避,明儿一早我就送麒哥儿过去。”
雪雁叹了一口气,道:“只好如此了。”
赵云想到的,雪雁也想到了,一则赵麒跟着宁先生读书,韩旭便找不到人了,见不着面,自然结交不得,二则赵麒已有了读书的去处,德妃娘娘一干人等再打让他做九皇子伴读的主意未免落了下乘。
赵麒年纪虽幼,却颇懂事,且他极爱读书,闻得宁先生乃是父亲恩师,满腹经纶,又深恐自己落后于周玄,故听父母起,便一口答应了。
次日一早起来,雪雁同赵云梳洗完,仔细查看给宁家的拜礼,唯恐有所疏漏。
赵麒和好儿一双兄妹携手过来,先行了礼请安问好。
如今正值清晨,很有些凉意,兄妹二人俱换了秋衣,赵麒倒罢了,出门在外,穿得并不寡淡,好儿却穿着玉色银枫叶夹袄,系着水绿绫子面白色绸里的裙子,因赵老太太去世之故留了头发,用青色丝绳挽着双鬟,更显得娇嫩非常。
赵麒素疼妹妹,只是这一回出门读书,怕得好几日才能回来,心下十分不舍。
好儿听自己日后好几日都见不到哥哥,眼圈儿顿时红了。
赵云见状,忙抱着女儿安慰,较之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儿子,赵云极娇宠女儿,安慰了她好半日,方对雪雁笑道:“一会子我送麒哥儿去老师府上,带好儿一同去,让老师见见,然后再带她回来。”
雪雁嗔道:“送麒哥儿去,是为了读书,带她去,岂不打扰了先生?”
好儿朝她扮了个鬼脸,搂着赵云的脖颈不放。
雪雁到底拗不过他们父女,况且对于儿女她向来一视同仁,若非世人重男轻女,她早已送好儿同赵麒一同上学了,因此用过早饭,便任由赵云带着他们兄妹二人驾车进城。
他们去后不多时,香桃过来道:“奶奶,咱们收的节礼都收拾妥当了。”
重阳节礼他们送出去得多,收到的也多,因一家老吃用不完,雪雁便吩咐下面清一番,将可以送人的心酒水尺头等挑出来,道:“按着从前的规矩,先送老宅和外祖家一些,剩下的给各家些,不必太多,就给下面孩子们尝个鲜儿,或是用尺头做身衣裳。”
香桃答应一声,自去料理。
他们在八景镇还要住一二年,虽守孝,也并非不与人来往,只是不敢宴乐罢了,雪雁难得清闲,命人拿出皮子和布匹做冬衣,主子各六套,下人们各两套。
才动了几针,忽有人捧着帖子进来,笑道:“奶奶,这是姨奶奶家送的帖子。”
雪雁忙命人呈上来。
所谓姨奶奶指的是赖欣荣,现今她丈夫仍在苦读。
荣国府被抄后,赖家随之大伤元气,后来在断荣国府的案子时,又查出了账上亏空,波及赖家,抄了家,封了宅子,然而赖家家底比一般官宦之家都丰厚,仍旧有房子有地,不缺吃穿,亦不缺下人服侍,赖尚荣还在做他的官儿。
虽雪雁不喜赖家从荣国府所贪污的银两,但是既为赖家之女,她并没有因为与赖家疏淡,这些年她不在京城,但送往京城的礼物中都有一份是赖家的。
如今赖嬷嬷已经去了,赖尚荣也官至六品,赖大夫妇并没有去赖尚荣的任上,在那里虽然能做老太爷老太太,享受富贵,但在京城里却能为赖尚荣打前程,不会断了与雪雁的来往,所以仍旧住在京城里。
欣荣这回下帖子乃是有事所求,定在三日后登门拜见,雪雁看罢,忙命人回帖。
晚间赵云带着好儿从宁家回来,雪雁与他听,赵云微一沉吟,道:“想是没什么要紧事,只是因为咱们回京,故有些来往罢了。”
雪雁见好儿面上似有困倦,忙叫香橼带她下去安歇,方头道:“我也这么想,赖家虽败了,底子犹存,大姐姐又是出嫁的女儿,凭荣国府如何也不能殃及到她,只是我料想必定不如从前赖家依附着荣国府的时候了,与咱们来往,少不得也要借几分势。”
到此处,不禁微微有些叹息。
赵云笑道:“情喇中。”
话题一转,他开口道:“今儿给老师请安,老师考校了麒哥儿一番,连声麒哥儿比我这般年岁还要强些,心里十分喜欢,必定倾囊传授。”
雪雁大喜,眉开眼笑道:“果然?”
赵云了头,雪雁心中更是喜悦无限。
赵云幼时读书在八景镇已是极好了,然而和他比起来,赵麒却是耳濡目染,比他受到的教导更多更好,赵麒有父母启蒙,又得黛玉教导过,后来同周玄一起上学,皆是有真才实学之人,兼之他天资聪颖,自然比赵云强得多。
学成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。
无论哪朝哪代都是如此,也就是学而优则仕。
对于八股文雪雁虽觉不以为然,但是科举流传千年,却是寒门学子唯一晋僧路,总有其道理,即便是现代不也是需要经过考试方能晋身?科举唯有考中,方能辅国治民,或许有人如贾宝玉一般是国贼禄鬼,为了求名夺利而读书,但是雪雁觉得不能以偏概全,而且那些学子学的并不独八股文一项,更有君子六艺等等,因此她盼着儿子能学有所成。
赵云笑道:“老师见了好儿,心里很喜欢,特地给好儿取了学名,叫我们好生教养。”
雪雁忙问学名为何,赵云道:“名曰丽。”
赵丽,丽字看似极俗,却是大雅,意蕴幽深。
雪雁听了,亦觉喜欢,遂令下人改口,称呼好儿为丽姐儿。
好儿从前的性子十分跳脱,读书也不用心,得了学名之后,竟乖巧地随着雪雁读书认字,虽然仍旧淘气,却比之前显得稳重了几分。
倏忽数日即过,雪雁惊喜地发现好儿的资质亦是上乘,灵慧颇似黛玉,于是诗词一道极有天赋,虽然年纪甚,诗词布局也十分俗套,词句并不极雅,但是她年纪便能成诗数句,雪雁觉得女儿强过自己几倍,多年如一日,她如今还是做不出好诗来。
雪雁特地把好儿作的两首诗记下来,打算给黛玉写信时告知她。
欣荣送的帖子是今日过来,雪雁收拾一番,不多时,果然听人到了。
雪雁携着好儿亲自迎了欣荣进来,见欣荣身上穿得并不鲜艳,倒有几分暗淡,面容神色也有些老态,不由得十分诧异,不动声色地道:“姐姐怎么没带哥儿姐儿过来?”
论年纪,欣荣也只比她大几个月罢了,如何却显得老了十岁?
她不知道欣荣自觉到了这把年纪,很不用像媳妇时的打扮新鲜,加上丈夫有两个标致的通房丫头放在屋里,故显得格外端庄,很有主母风范,听了雪雁的话,开口笑道:“原先打算带了孩子们过来,不想前儿夜里着了凉,都病了。”
雪雁忙道:“如今可好些了?”
欣荣笑道:“已经吃了药,好了□分,只在家养着。”
话虽如此,雪雁仍旧命香椿预备药材补品,道:“家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,只这一子补品倒好,原是旁人孝敬我哥哥的,姐姐拿些家去,给哥儿姐儿们补补。”
欣荣不难于此,也没推辞,道谢再三,方收了。
雪雁叫好儿上前拜见,欣荣伸手揽在怀里,赞叹不已,道:“前儿你们老太太的丧事上我已见了好儿,觉得和你十分像,这才多久?越发出挑了。”
上回见面时,欣荣送了丰厚的表礼,好儿依稀记得,行了礼后,笑嘻嘻地不开口。
欣荣见了,心里越发喜欢,她极想同雪雁结亲,毕竟雪雁非是当年的丫头,和她结亲,好处极多,奈何自己夫君读书不成,哪里配得上他们官宦之家的公子姐,凭着赵云和雪雁,只怕极多的人家都想惦记着呢。
雪雁鉴貌辨色,暗暗一笑,嘴里谦逊道:“前儿先生给取了个学名,稳重了些,若是节前见,还跟从前一样,禁不住姐姐夸她。”
欣荣又夸了几句,话过三巡,方提起来意,面上带着一抹羞愧,道:“按理,不该来打搅妹妹,只是我们老太太自己身上不好,得用人参配药,家里只剩下一些参膏芦须,竟没有上好的人参,虽有银子,妹妹也知道外头药铺哪有上好的?便是参行里也都是一枝人参截作两三断,镶嵌了参须。走了多家药铺,得的都是不好的,我们老太太又挑剔,人参略差一些儿老爷便我舍不得钱,少不得来求妹妹。”
到这里,欣荣羞愧之余,又流露出几分沧桑之色。
雪雁听了忙道:“咱们姐妹俩什么求不求的?倒生分了。姐姐要人参,我们家有好些呢,送姐姐两支又何妨?”她知道欣荣在夫家日子并不好过,从前荣国府尚在,赖家依附着荣国府,欣荣的夫家把她当真佛供着,如今荣国府不在了,赖家也损失大宅子和十几万财物,家计不如从前,良田也很有一些被权贵所占,她夫家立时便变了一副嘴脸,好在赖尚荣仍在为官,自己又很有些体面,他们倒也不敢真的对欣荣颐指气使。
雪雁命香桃去拿上回于连生送的人参,香桃去了半日,果然拿了一个匣子过来,打开与欣荣瞧,一共两支人参,都是拇指粗细,头身粗,十分名贵。
欣荣却道:“太珍贵了,我们老太太也用不着,妹妹不妨另换比这差些的。”
雪雁闻言,顿时一怔。
欣荣莞尔一笑,道:“好妹妹,我知道我来求你,你必定送我上好的,只是我们老太太哪里是真病了?不过是听富贵人家的老太太都用人参肉桂补身,得了人参养荣丸的方子便要配药吃,又嫌药铺里的不好,非得叫我拿银子去买上好的,若见了妹妹送的这人参,明儿指不定还有什么主意,不知道得烦劳妹妹多少回呢!妹妹好心,我却不能如此。”
雪雁恍然大悟,命香桃去拿次一等的人参,在他们家虽是次一等的,在外头也是极难得,道:“人参大热大补,好端端的吃什么人参养荣丸?姐姐也多劝劝你们老太太些。”
欣荣听了,笑容顿失,苦涩地道:“我若能劝得住,也不会来劳烦妹妹了。自打家里出了事,哥哥多年没有升官,老太太就看我不顺眼,成日家挑三拣四,绫罗绸缎、山珍海味样样都要,略有一些儿怠慢,就哭天喊地骂我不孝。”
到这里,欣荣幽幽一叹,当初多少人羡慕自己,如今自己却羡慕雪雁,也许有些话儿不得不错,负心多是读书人,丈夫如此,连带婆婆也吝苛了。
雪雁眉头一皱,打从心里瞧不上欣荣婆婆丈夫这样的人,考不中才好,一旦高中指不定如何祸害百姓,遂道:“姐姐也别太纵容了,挥霍得多了,日后孩子们怎么办?若不是姐姐当年嫁妆丰厚,姐夫如今哪里能顺顺畅畅地读书?也忒得陇望蜀了。”
欣荣头,前儿她见过父母,父母也是如此嘱咐,故谨记在心,不似从前那样任由丈夫和婆婆挥霍无度,感激道:“妹妹放心,我理会得。”
如今雪雁归京,谅他们也不敢再对自己使脸色。
彼时香桃已另拿了人参过来,亦是两支,都是手指头粗细的,欣荣看了一眼,道:“这也是上好的人参,便是三十换都难得,妹妹破费了。”
雪雁微微一笑,又指着先前拿来的人参道:“我也并没有破费,都是别人送的,姐姐也知道我哥哥,哪一日没人送东西,吃用不完,这几支人参姐姐只管都拿去,好的自己留着,不定将来用得上,这略次一等的就如姐姐所言,给老太太配药罢,只不过姐姐也留个心眼儿,别一股脑儿地给她老人家,且先称个一二两。”
欣荣听她提,顿时恍然,心中感激不尽。
随后,姐妹二人起城中之事,雪雁知她消息灵通,便问起李纨母子二人来。
欣荣道:“这大奶奶也是个有能为的人,兰哥儿娶妻生子都是她一力操办,如今兰哥儿做了官,又有娘家人帮扶,将来必定前程似锦,只是为人稍显凉薄了些,对于荣国府剩下那些人竟都不管不顾,守着这样的婆婆,兰哥儿媳妇日子虽不差,但也不上好。”
寡母婆婆多对己子爱如珍宝,深恐媳妇夺走了爱子,未免有些吹毛求疵,对媳妇多不和善,自古以来,不独李纨如此,知书达理的极少。
听欣荣这么一,雪雁忽然想起李三来。
老太太办丧事时,桑家打发人过来,可巧就是李管事夫妇二人,与雪雁闲话时提起李三之妻唏嘘不已,雪雁方知道一些,较之李纨,李母更为吝啬刻薄,毕竟李纨自幼读书识字明理,如今又要借助媳妇的娘家,故不曾对她十分苛刻。
李母不同,虽也明理,却自觉儿子最好,旁人都是都理当伺候他,又觉得连雪雁都配不上李三,现今的媳妇能嫁到他们家实在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,弄得李三之妻苦不堪言,纵是家资饶富,自己也读书识字,教养孩子,可有这么一个婆婆在上头,实在难过,偏生李母虽病着,却因一直用人参养着,虽未痊愈,却也未曾丧命,现今还活得好好的。
雪雁听到这里时,顿时感慨万千,幸亏自己没有选择李三,不然倒霉的就是自己了,虽以自己的心计本事自然不会落得如此,但毕竟不自在,难怪人都有些容易生病的人反而长寿,想来李母便是如此罢。
不管他们如何,都与自己无关了,她如今过得很好,这便心满意足了。
送走欣荣后,雪雁回来看人收拾她送给自己家的礼物时,赫然发现送的礼物极重,绸缎钗环一应俱全,虽不足人参之贵,但也有百两之巨,可见其用心。
雪雁暗暗感叹了几句,欣荣行事有章法,有来有往,日后才能长久,如此甚好。
赵云听雪雁完,觉得赖家在人情往来上很不错,许是从奴才出身翻身为官,赖尚荣官声不错,未曾被荣国府牵连罢官,也是一件幸事,既是暴发新荣之家,又做了几件为国为民的实事,赵云不在意他们家的出身,请恰是赖尚荣上峰的同窗关照一下。
赖家听雪雁赵云已去了书信,顿时感激不已,赖大家的亲自来了一趟。
赖大家的走后过了一日,雪雁收拾些东西,带着好儿去周家的家庙,探望妙玉和惜春。
雪雁先上了香,又上了一百两香火银子,请庙里的师父们念几日经,赵老太太已去,她此举亦是恰当,交代完了,方去见二人。
如今两个人依旧住在周家的家庙里,妙玉身边仍由嬷嬷和丫头服侍,惜春却同她不一样,十分苦修,但是平常两人谈经论道,弈棋品茗,又有周家护着,倒也平平安安。
见到雪雁,妙玉顿时脸露笑容,招手叫好儿到跟前,细细打量一番,道:“倒好个模样儿,和你有些儿仿佛呢。一别这么多年,不知道你们家麒哥儿如何了?”一面,一面命末儿拿了一个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给好儿,底下缀着一块玉锁片。
好儿不缺此物,看向雪雁,见她头,方拜谢收下。
雪雁笑道:“麒哥儿现今跟宁先生读书呢,不常在家,若今儿在家,我就带他来了。”
妙玉闻言倒也不觉得如何失望,她本就是这样的人,只顾着自己自在,虽不如惜春那般冷心绝情,荣国府势败丝毫不闻不顾,但也不是十分热络便是了。
随后,妙玉问了黛玉,雪雁忙一五一十地了。
惜春坐在蒲团上,缁衣佛珠,面容平静,听了雪雁这些话,眼珠微微一动,合十道:“阿弥陀佛,因果报应,天理循环,不是不报,只是时候未到罢了。如今林施主伉俪相得,儿子争气,不枉从前受的那些罪。”
雪雁听她如此,唯有苦笑。
一时惜春该做功课了,便自顾自起身离开,妙玉知她性子,雪雁亦知,也没有起身送她,只看着她消瘦苗条的背影暗暗叹息。
末儿在一旁侍候着,扇风炉烧水烹茶,脸上带着一丝红晕,道:“了缘师太如今正经地修心,外事一概不管不问,那年贾家出事儿,听跟着了缘师太一同出去化缘的师父,见到了贾家的人她也不认。”
雪雁问是见到了谁,末儿想了想,道:“不晓得,师父也不敢问。”
妙玉却道:“修佛修的是四大皆空,惜春也好,了缘也罢,无非是换个地儿成全自己,并没有超脱,若真是看破了红尘,一颗平常心足矣。”
雪雁闻言一怔,随即一笑。
也是,惜春的出家,更多的是因为她看破了贾家的龌龊,见到了姐妹们的凄凉,她无力改变,遂起了逃避之心,她只当空门即净地,当有归处,却哪知若没有周家庇佑,如今寻常的尼姑庵里哪里能得安生?水月庵那些事儿至今屡见不鲜。
妙玉则不同,即便人人都她可厌,似僧非僧,似俗非俗,她依旧我行我素,压根儿没当自己是佛门中人,行事作风依旧带着大家姐的娇气。
雪雁在庙里吃了一顿斋饭,至傍晚方带着好儿回家。
途中好儿问道:“那两位师父同咱们家有来往吗?妙玉师父还送了这么好的东西,就算是咱们家,虽然有,也不多呢。”
雪雁莞尔一笑,细细地将妙玉和惜春的来历告诉她。
好儿听罢,同情地道:“原来了缘师太是周家伯母的表妹,怪道这样好看,只是妙玉师父还记挂着哥哥和周家伯母,她怎么就一儿都没问呢?”
雪雁怔了怔,笑道:“难道你不曾发现了缘师父是听完咱们的话才去做功课?”
好儿了头,恍然大悟。
好儿倒挺喜欢妙玉,妙玉才气极高,非雪雁所及,况且好儿恰喜诗词,除了赵云教导一些,雪雁半儿教不得,赵云不在家的时候,只能督促她练字,因此趁着无事,她便常带好儿去庙里寻妙玉,妙玉如今三十几岁的年纪了,也爱好儿伶俐,教导得十分用心。
妙玉曾经于邢岫烟有半师之分,若她冷冷淡淡,偏生是有心的人,不然不会对邢岫烟如此照顾,因此一来一去,不过三两日,竟择了一日收了好儿为徒。
雪雁自是欢喜,自己一双儿女真是了不得,将来的前程几乎可以预料得到。
好儿拜师的第二日,雪雁打发人给赖家送果子,忽然收到了黛玉的书信。
黛玉信中今年西海沿子天不降甘霖,良田干裂,颗粒无收,因有周鸿坐镇,底下不敢贪污,服了当地不少豪绅开仓放粮,黛玉做主率先将两家积存的粮食都济了灾民,又拿了她自己的体己银子派人从各地收购粮食运来,又免了今年的租子,耕种之时发放粮种,因百姓之家也有一存粮,如此一来,除了救急不及的外,饿死之人竟不足百个。
与黛玉书信一同进京的还有西海沿子父母官的折子,长乾帝立时命人加急发放赈灾粮款,褒奖了周鸿夫妇一番并赏赐周家一些财物不,又令当地官员齐心协力开仓放粮。
雪雁亦觉忧心,最近几年旱涝不定,庄上的收成减了好些,往往还得贴补几千两出去,犹记得在西海沿子买田值地的头一年便是如此,她原不是气的人,倒也不甚在意,只能叹息一声,哪有那么多的太平盛世,只可怜了老百姓,经常因赈灾不及活活饿死。
雪雁想罢,同赵云商议了一回,忙回了黛玉的书信,她本就将自家托付给黛玉,那些粮食既能救人,何必白放着霉烂,临行前曾与黛玉过,怕西海沿子今年大旱,若是有灾,只管动用自家钱粮,故十分赞同黛玉所为,同时又打东西,托去赈灾的人送往西海沿子。
黛玉爱书,也爱打扮,她们主仆两个至今都未曾改变丝毫,仍有闺阁女儿时的爽利,她们还不到三十岁,正值芳龄,风华绝代,就算都有了儿女,也不愿意像当下女子那样,到了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便都喜穿灰暗沉重刻板颜色的衣服,以示端庄稳重,因此雪雁特特选了许多京城中新鲜花样的布料、首饰、宫花等物送给黛玉。
赵麒誊写了几篇跟宁先生上课后做的文章,好儿因已学了一针线,遂做了些络子、结子和荷包等物,虽然粗糙,却十分用心,雪雁将其一并放在礼物中。
对于一双儿女,雪雁虽不致严苛到让他们失去天真活泼的天性,却也并不敢放松对他们的教养,唯恐他们仗着家里有一钱,一势力就去做一无所能的二世祖,故向来是一松一紧,张弛有度,赵云也十分赞同。
赵麒读书之余,便跟赵云习武,也学骑射之术,闲暇时则同族中子弟一同顽耍,爬山涉水,登树捕鸟,无所不为,并未因出身就觉得高人一等,八景镇上众人对他赞不绝口。相比较闭门苦读的赵锋父子,赵麒自然更得人喜欢。
雪雁经过嬷嬷们教导,自然又教导女儿,从儿便开始,将礼仪铭刻在骨子里,况且妙玉也是仕宦之家的千金姐,长此以往,还怕好儿将来不成材?
于连生知道后心疼不已,但也知道不能心软,只能趁着假日过来带两个孩子进城作耍,亦来往于达官显贵之家,长乾帝信任他,他又不似戴权夏守忠之流贪财弄权,倒渐渐在读书人中有了些好名声,虽不及司马蔡伦郑和等人,却也不如一般宦官那样被人轻视。
于连生无欲无求,也没有因为自身轻视自己,便不会生事。
长乾帝对此自然极是满意,更信任于连生了。
皇后越发觉得自己先前的决定不错,圣人正当壮年,又懂得保养,并没有因为忙于朝政而误了歇息,也没有宠冠后宫的嫔妃,身边也没有弄权的宦官,自己母子安分守己,动那么些心思做什么?可惜德妃等人被脂油蒙了心,自寻死路。
韩旭铩羽而归后,德妃气得不行,皇后掌管后宫,每逢嫔妃眷属进宫,须得先来给她请安,三宫六院也就那么大的地方,大多消息都瞒不过人,皇后暗暗一笑,赵云夫妇两个倒是聪明得很,先下手为强,又有于连生在长乾帝跟前的体面,纵然德妃心里不满,但雪雁如今守孝,不会进城进宫,两三年后,谁还提如今之事。
想到雪雁,皇后不免想起南华,也是个聪明人,可惜没那福分,倒荫及了妹子,比之南华,雪雁似乎更聪明些,日子过得比别人强百倍,记得当年还是个丫鬟,汲汲营营地替主子打算,谁能想到荣国府败就败了,反倒是这个丫头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。
等她出了孝,赵云官复原职,离京前宣进宫里见一见罢,她一向喜欢聪明人。
雪雁不知皇后的心思,如今在家里养儿教女,十分自在,她只是看得清自己的身份,有自知之明罢了,日子总是靠自己经营的,好与坏,大多怨不得人。
却黛玉收到东西时已将是年下了,这一年本地虽然大旱,但秋后就得了雨水,旱情缓解,耕种得宜,又有了朝廷发放的钱粮,百姓感恩戴德,渡过了难关。
她因有了三个月的身孕,觉得十分疲惫,家里大事务都交给紫鹃等管事媳妇操持,人情往来多不出门,到了她这样的身份,在此地只有旁人来拜她的,没有她去拜别人的,红白喜事更因她有孕而推辞,只打发下人去送礼。
周白生来体弱,险些不保,黛玉对这一胎十分谨慎,家里大夫常驻,乃是精通妇孺调养之道的,周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亲自登门请来,有这位大夫在,周白的身子骨倒比先前强了些,黛玉也依照大夫和雪雁曾经的,都是用药膳来调理,若不是发热患病,鲜少吃补药。
这日正在看书,听赈灾的官员到了,黛玉并未在意,周鸿只管军中,这些自有本地父母官料理,哪知雪雁送的礼随着一起,黛玉听闻,忙命人进来。
赈灾的官员也知道周家身份,打发婆子送来的,请了安,问了好,奉上礼物和书信。
主仆分别虽不及一年,心里却甚是挂念,黛玉问了好些话,又收了礼物书信,方命人带两个婆子下去,赏了一等赏封儿。
看着雪雁送的礼,黛玉伸手摸了摸一匹大红蟒缎,笑道:“这是上用的,想来是于总管送给雪雁的,给白哥儿做件袄倒好。”经过调理,周白比从前好了些,黛玉又得老人的嘱咐,给白哥儿穿得鲜艳些,这两个月虽然咳嗽些,却没再病得让自己担心。
紫鹃陪笑道:“这一年忙着赈灾,奶奶不曾做新衣裳,如今也该做几身。”